我自記憶始,就是個愛閱讀的小孩。

恐懼吞噬心靈,法斯賓達(R.W.Fassbinder)早已宣示預兆世人。

逐漸明白在過往與現今,許多次面對恐懼時,我常常是以閱讀作蜀犬般吠日的對抗。譬如幼時怕生害羞,以書掩面迴避現實;及長,喜一人四海遊旅,或寂寞、或不安、或膽怯、或生恐懼時,常就眼目心神同入書中,假乘作者之筆,棄現實登太虛。

恐懼與閱讀,猶如雙生子屢屢共體出入我生命。

最強烈的印象,是初赴美後兩次病倒時閱讀的經驗。頭次是在費城賓大修建築碩士,因經濟拮据,漏繳健康保險費,沒想到十二指腸潰瘍痼疾發作,無錢就醫,只能以簡單斷食法自我治療。那時,閉門閉窗一人獨臥床,暗室裡留床邊小几微光一盞,心內擔憂恐懼交夾,又不敢述予遠方家人知曉,餓渴時就飲口水,幽幽度著惶然數日光陰。

●撫慰透底的心床

用來撫慰正被吞噬著的心靈的,就是偶爾閱讀手上唯有的《將軍族》了。陳映真那樣青蒼、無望與枯萎的人物,伴同著他優美至極的文字,款款音樂般流淌入我那一刻也正乾涸透底的心床。

就似乎特別能懂得他要言說的話語了,譬如他所寫的:

他睡著,雖然漸漸自覺手腳已經和大腦脫了統御關係;雖然自覺呼吸急促,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痛苦。他還能覺得緊閉著的眼瞼外的一個大大的光亮的圓圈圈的人間世;他的心境活潑而平安,甚至有些許的歡喜

畢業轉赴芝加哥,因盤纏用盡,尋職前先接了芝加哥大學附近華人書局的裝修監造工作。每日在一老房子的地下室裡,與雇自街頭遊蕩的黑人,一起製作無止盡的木書架。那個社區事實上極不安寧,搶劫犯罪並不少見。一夜,忽然心思來潮,出住處走向黯著的地下室區域,經過見門下透著光,詫異以為自己早先忘了熄燈,走近去發覺鎖也竟然是開著的。

「有小偷!」立刻想到新買來才堆積起的木料。硬頭皮屏氣走入去,隱約覺得穿廊底左側黯著的大間,微微有光影閃動,惦步徐徐靠前去;走到底時,轉面望向大間,見一群黑人男女,各自手心秉一白燭,專注環著一個圈緩緩行走,圓圈中央似乎橫躺著一個少年什麼的。我被眼前景象整個驚住,完全不知如何動彈,此時有人見著我並發出語音,便所有人都轉目向我,同時間吹熄燭火。

我立刻轉身拔腿奔去,在大街上旁顧無人的直直奔著,感覺身後一直迫著什麼緊逼不去,也全然不敢回頭去張看,只是跑著跑著回到住處。入房裡,依舊驚恐不能止,捲躲入棉榻,取出父親予我的《聖經》,在昏黃燈下慌亂的讀著幾個熟悉章節,譬如:

神啊,求你留心聽我的禱告,不要隱藏不聽我的懇求。求你側耳聽我,應允我。我哀歎不安,發出唉哼。都因仇敵的聲音,惡人的欺壓;因為他們將罪孽加在我身上,發怒氣逼迫我。我心在我裡面甚為疼痛,死的驚惶臨到我身。恐懼戰兢歸到我身,驚恐漫過了我。

●平靜、喜悅與勇氣

反覆讀著至夜半張燈睡去,惡夢連連襲來至天光才止。晨起入廁,驚見潰瘍大量出血,又無保險護佑,照樣躺著自療度日,但這次有華人來往問候。大約十日不得動彈的時光,我不時凝視猶置在桌上,卻不再被我翻閱的那本《聖經》,心中有種不得庇蔭的怨懟。

那是我初臨芝加哥的第一個秋季,窗外大櫸木一夕轉黃,落起紛紛葉子來,既美麗又哀戚。如今回想這樣兩次恐懼心情下的閱讀,一次像是濡沫,一次像是哀乞,都難於忘懷。

或是已善於迴避,現在恐懼的機緣少了許多,但是閱讀並沒有少。或許我已經不再需要藉閱讀來對抗恐懼如往日,但是因閱讀而生的平靜、喜悅與勇氣,卻沒有一刻減少過需求。

即令不再恐懼,依舊是要閱讀的。

(本文亦刊登於網路與書No18《閱讀的所在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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