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一篇談論面對親人死亡的心情,同學看看吧!
我在極深沉的眠夢中被一串急促的敲門聲驚起,心跳如響雷般在胸口鳴動,頭昏昏,身體已反射的衝到門邊打開門。
哥哥站在門口,一邊整著衣服,一邊摸找著車鑰匙,見了我,慌張的說:「快一點,醫院打電話來,媽媽快不行了。」隨即匆匆離去,並要我最慢五分鐘後下樓。
我迅速換下睡衣,簡單漱洗,奔下了樓,哥哥已發動好車子。我們從彰化快車到台中的醫院。天色猶早,路上車子寥若晨星,市集還未開張,相連的城鎮動線之間,有一種迷濛的景觀。車子逆著朝陽疾駛,哥哥菸一根接一根,我的手掌微微發抖,我知道母親就快走了,母親快要死了,我的經血卻汩汩的泌出,我的身體處在周期性的旺盛泉湧,我起床猶來不及清洗,媽媽卻要死了。我坐在車上,感覺此刻自己的生命和母親的生命之間有一種蒙太奇式的不搭調。
哥哥捻熄了菸,從駕駛座遞過來一張字條,是禮儀社的電話,他要我幫忙打電話詢問身後事的細節。就像在談一筆交易,我和禮儀社的人員在電話中商量了一些事務及價錢。不待多言,車子已轉進了醫院。
我們趕到加護病房,先去探望了母親,任憑我們如何喚她、鼓勵她,母親始終賭氣般的雙眼緊閉,我小心避開她身旁一大堆儀器和管線,挨到床頭,將她的瀏海攏起來,母親蒼黃的面孔傳來一絲冰涼,我貼住母親的臉,卻感覺經血自體內泌出。面對即將離去的母親,我有一種對她隱藏自己生理祕密的赧然。
醫生跟在我們身後出了加護病房,說明今天清晨,母親的心臟一度停止跳動,剛剛又打了六支強心針,或許可以撐到下午。我跟哥哥說,我還沒幫母親準備要穿走的貼身衣物,哥哥說,到醫院對面的商店看看。醫院對面有一家醫療用品店和比鄰的一家便利商店,但是兩家卻都只有賣紙褲,沒有布製的。媽媽向來非常重視儀容,臨走,怎能讓她衣衫不整呢?我們無助的分坐在便利商店外的兩條椅凳,無處可去,只能在醫院附近等著母親隨時要走了。
上午十點左右,太陽高掛,炙熱的陽光烤著坐在便利商店外的兄妹。哥哥又默默地點起了菸,突然抽抽咽咽,像個失寵的孩子哭了出來。我站身來摟住他,告訴他想哭就哭出來吧。哥哥哽咽的說,兩天前母親剛被送入心臟加護病房時,還說肚子好餓,沒想到病情一下子迅速惡化,他原來還想等母親開完心臟繞道手術後,身體可以慢慢恢復,沒想到……
我在大太陽底下摟著媽媽最鍾愛的獨子,快五十歲的哥哥,從來沒和母親分離過,在近五十年的共同生活,尤其是父親過世的近二十年間,他們母子情深,並非從年輕便離開家的我所能領會。
我還是想為母親找一套貼身衣物,哥哥胡亂擦了臉,提起精神說,還是到市中心去一下吧。我們先到了禮儀社,從電腦螢幕中選定了靈堂的樣式,問明喪事的各種細節,我問禮儀社的人,有沒有往生者貼身的衣物?他們找到了一套庫存品,善意的說:「就送給你們。」那是對襟式的唐裝,白色上衣配上五分褲,據說,亡者一定要穿著貼身的白色衣褲。我接過來,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,時髦的母親若還有選擇的能力,一定不願意穿上這麼古板的衣服,但事出突然,似乎也沒有選擇的餘地。
談到最後的細節,哥哥想要看棺木,禮儀社人員出示了幾款火化用的制式相片,哥哥都不滿意,我在一旁踟躕著,完全插不上話。雖然經歷過家中親人的多次死亡經驗,但選棺木看墓地的事,向來都是男孩的事,而今,大家庭老謝凋零,兄妹倆甚麼事都要靠自己。
哥哥決定親自到棺木店去挑,他堅信母親身後,甚麼都沒了,只有棺木是母親唯一能得到的。我們在禮儀社人員開車帶領下,來到了棺木店。從小,我就很怕棺木以及和喪事有關的東西,從彰化到台中的縱貫路上有一家棺木老店,每一次車子快經過時,我老遠就把頭別過去,直到確定經過了,才鬆了一口氣,是一種對死亡無名的恐懼,牢牢箝制住自己的心靈。
踏進棺木店,一眼便瞥見進門處擺了一口白色的小棺木,是為孩子製的,果真是「黃泉路上無老少」。我置身滿是棺木的空間,多年來的恐懼竟然一掃而空,是母親要帶我去逼視死亡的究竟。哥哥挑中一口黑檀棺木,但價錢談不下來,我旋至店門口的座椅等候,桌上猶有棺木店老闆吃剩的零食和卡著茶垢的茶具。在這樣一切都正常樣態的生活步調中,怎麼就母親一個人要死了呢?我有一種似真似幻的狐疑?
忽地,我的手機響起,是許久未聯絡的一位國外友人,他在電話那頭開心的問候:「好久沒聯絡,你好嗎?」我好嗎?我母親就快死了,而我現在在棺材店,我好嗎?「我很好,謝謝你打電話給我。」我佯裝愉快的回應他,又感覺經血汩汩泌出。
在母親行將離開人世的最後片刻,我的身心機能不但如常運行,也能照舊和朋友交誼。原以為我們母女連心,生命緊緊密合,但在這一刻,我才知道自己身心並不受影響,終歸是母親走母親的路,我走我的路,母女一場,也只能自己承擔自己的生命。
離開棺木店,我提醒哥哥應該要去吃午餐了。哥哥沒甚麼胃口,但我卻吃得比平常多,惟恐到了要送母親的最後一刻,體力不支。
我們又回到加護病房,幾個親友也匆匆趕來探望,近身探視,母親無意識的眨動著眼睛,雙眸依舊美麗,但眼神已渙散。親友低聲交談,母親莫非還在等待刻正從美國趕回來的姊姊,但姊姊要到後天清晨才到台灣,母親狀已力不從心,我俯身在耳邊告訴她:「媽,你不要害怕,我們都會陪你,如果你要等姊姊回來,你要把心安住,不要多想,你要唸佛號。」我話還未說完,滴滴淚珠從母親的眼角滑下。
看來,母親真是想等姊姊,也許她可以撐過下午,撐過明天。我和哥哥商量,決定趁著晚上加護病房探視時間之前的空檔,回彰化一趟,為母親準備些身後的用品。
我回到母親的房間,先疊好早上匆忙出門前凌亂的被褥。母親獨居的套房正中央是一個大床,兩旁有四個大衣櫃,因為衣物太多,連浴室上方的空間都充分利用,掛滿了美麗的華服,浴室門後一個收納袋,整齊裝著十幾雙乾淨如新的皮鞋。我站在房裡發呆,不知從何下手,不知要幫母親備冬衣還是夏衣,不知要讓母親穿長褲還是裙裝,不知要讓母親佩戴甚麼首飾。母親自己也沒料到,她忽然就要離開人世了,茶几上有一張摺疊整齊的衛生紙,上面放置幾顆來不及吃的藥丸,保溫杯的水喝了一半,可以想像一切噩運都突如其來。
哥哥的房子在鬧市,母親的房間正面對著彰化最出名的肉圓攤,鎮日食客川流不息。我每次回來和母親同宿,大清早就會被他們出攤的聲響吵起。這會兒,他們如常嘈雜吆喝著客人,我孤單的在母親寂寂的房裡翻箱倒櫃,為母親配置習俗上要穿的七層衣服,間又自忖,如果我把這件衣服配那件衣服,母親會不會責備我亂配?不過,現時她也無能為力替自己處理這些事了,我只能盡力從她多不勝數的衣服中盡量去挑選。
我為母親選了幾件四季的衣服,再挑一件長褲,外罩長裙,搭配金色的漆皮高跟鞋,然後再遵俗在鞋底貼上紅紙,並把衣服所有的口袋都縫合。我向來不會穿針,女紅也很差,吃力的拿著針線,專心的縫著,心裡有一種好冷清的感覺,想到舊日生活在大家庭中,每次辦喪事,都是各房出動人手,而今卻只賸我和哥哥。
我將準備好的衣物摺疊裝袋,發現太陽西曬,房間有點熱。母親在等姊姊回來;我卻在等母親離去。我失神的正面對著夕陽,注意到母親房外的小陽台上還曬著幾件內衣褲,被晚風細細吹動。我似乎看到有潔癖的母親,站在她那一方小陽台的洗手槽旁,專心的刷洗著衣物。我打開陽台的落地窗,幫母親把曬乾的衣褲收起來。陽台上徒剩幾個空衣架晃動,母親再也不能自己來收洗曬好的衣物了。
透過落地窗,日頭隱去,天色昏朦,我準備又要到醫院去看母親。我輕輕關上母親的房門,臨走,回眸一眼,房裡靜物陳設停頓在母親被送醫的前刻,似乎等主人一回來,靜置的事物又可以馬上恢復生氣,但我明白,這個房間的主人永遠不會再回來了。關緊房門,下樓的時候,我強烈感覺到經血汩汩泌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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